翠云廊大门口有个不大的村子，应该就是青树子村了。我站在村口一棵树下等车。
蜀中夏天的湿热是遐迩闻名的，无论翠云廊里多么清凉，我都不能永远将它带在身上。我站在路边不到三分钟，已经大汗淋漓。四周热浪滚涌，来往疾驰的车辆又将热浪搅动，我仿佛又在洗桑拿了。
我向贴有“普安——剑门关”标识的中巴和小面的频频招手，却没有一辆愿意停下来。我不停地看表，计算着时间，不停地向来车招手，来车也不停地飞驰而过，有些司机还能向我摇摇手，有些司机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驾车绝尘而去。我有点急了，开始在路上来来回回地踱。心里越急，热汗越往外冒，瞬间汇成汗液的溪流，顺着我的脖子、脸颊、额头大肆流淌，那些汗流仿佛也在有意地欺负我，从脖子上淌下去的时候把我弄得痒痒的，令我想起昨夜普安“望江宾馆”里少年气盛的蜈蚣，沿着我的眉毛流淌下来的汗液也令我想起旅馆里敏捷升降的那些蜘蛛。我不停地擦汗，不停地向疾驰而来的车辆招手，结果是车一辆接一辆地过去，汗流也一串一串地淌下来，不大的工夫，我的手里已经捏着一大团潮乎乎的面巾纸。
时间越来越紧张了，我开始担心今天的行程会不会招致意外的变故。
我想起了昨日从广元市奔赴剑阁县城路上的情景。
我坐在一辆中巴车的最后一排，司机很热情，他看了看我的车票，撕下结账凭据自己留下，把报销凭据递给我，就这样，我就正式成为这辆中巴车的合法的乘客了。我以为汽车很快会开行，司机却说，车上的座位还差两人尚未坐满，还得等，至于等到什么时候，他没有说。我知道这里面的情形，坐车也要靠运气，运气好，一上车就可以出发，运气不好，就得等，等到乘客坐满，汽车离站，早到的人已经游兴大减，只剩满腹怨言了。
果真有人开始抱怨，抱怨天气太热，抱怨这么热的天司机竟然不开空调。转眼之间，随意的抱怨就变成了正式的强烈的建议，要求司机开空调。司机站在车门外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只顾和别人聊天。抱怨的人开始骂骂咧咧了，司机仍然不予理会，别人当然更不理会。怎么会理会呢？要知道，这是在四川，全体四川人民不分男女老幼都有一两句绝对不离口的口头禅，那就是“×妈”和“老子”，因为大家都这样说，这样的话语便不再是骂人的话了，而确确实实就成了家喻户晓人人耳熟能详的口头禅，司空见惯，约定俗成，语言这东西就是这样怪，只要大家都接受，都认同，并且都说，无论多么俗，多么恶，多么丑，多么狠，甚至多么卑鄙，多么反道德、反宗教、反人类——就都是合法的了。所以，在四川，骂人和被别人骂，只要骂得得体，骂得规范，骂得约定俗成，骂得传统而不另类，骂得方言纯正，骂得气顺腔高，骂得恰是时候，骂得恰到好处，那就是骂得对，骂者该骂，被骂者活该，骂人便是别开生面的别具一格的人际交流方式了，一句简短的“×妈”和“老子”，可以代为宣泄若干种情绪。比如，当时那个司机的挨骂就属于该挨骂的那种情形。司机请别人坐他的车却不给乘客开空调，他也认为别人该骂，因为他也知道乘客有享受空调的权利，而他自己却可以巧妙地用假装没听见来搪塞，所以，乘客骂他的时候，他也愿意忍着；他也认为自己挨骂很值得，因为他不开空调是为了节省燃油节省钱，也就是为了多赚钱，只要能多赚钱，忍受一两句谩骂有何不可呢？
车厢里实在太热了。
四川盆地夏季的湿热，三十年前我就领教过了。三十年之后，大小气候环境和条件的急剧变化，这样的湿热程度就有过之而无不及。热汗不住地往外冒，冒出来又不蒸发，而是不断地凝结在皮肤上，越积越多，没有再动再变化的样子，湿湿的，黏黏的，油油的，仿佛刚刚扛过几大片猪肉似的，汗液粘连着衣服，让人浑身上下不自在。这样的天气，又要坐在不开空调的车厢里，仿佛装在笼子里待价而沽的猪娃子，猪娃子不舒服了就叫唤，人不舒服了当然就要抱怨。
先抱怨后骂人的人就坐在我的右面，一个满脸学生气的年轻人，眼镜的宽脚拦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看到大点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正往下流，刹那间，那些汗水仿佛流在我的脸上了，我越加觉得不自在，打算出去透透气，却上来两个乘客，司机欣然上车，我们终于出发了。
路上，司机仍然不开空调，要求大家打开车窗吹自然风，于是大家把窗开到最大——
来车了，一辆小面的在我身边停下。
坐在车上，我看看表，我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
在剑门关镇下车，我问司机该付多少钱车费，他说五元，我便给他五元，但是我却清楚地看见，和我同时同地上车的其他人只付给他三元，我想问他，却没有问。大概他听出了我的外地口音，把我当做外来的“生猪”给宰了，好在宰得不算严重，也只是区区两元，也许他比我更需要那两元钱，也许他因为这多挣来的两元钱可以抽烟，可以喝酒，甚至可以养家糊口。我刚从翠云廊上下来，我离开看护翠云楼的老人尚且不久，老人不嗔不忿的心性还在感染着我。那么，对那个小面的司机，我还是祝愿他多多发财吧！
剑门古镇的仿古建筑无论从规模还是从数量质量上，都是远远胜过普安的。清一色的全木仿古门楼店铺透露出古蜀国的和平、安详、富庶、亲切的气息。
我在翠云廊上就已饥肠辘辘了，现在最需要吃点东西。我选定了一家“广元热凉面”小店走了进去，老板娘很快给我端出一碗，让我的朵颐大快起来。
“热凉面”，听这名字就让人感到奇怪。关于“热凉面”的说法，我猜想有两种来历：一，把制作传统凉面的材料、工艺、程序完全用在了制作热面上，是“热面凉吃”，名之曰“热凉面”；二，这种面食至今还是凉面，但食客的口味口感变了，喜欢把凉面弄热了来吃，变成了“热的凉面”，故称“热凉面”。我又觉得自己这种解释有些牵强附会佶屈聱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是有些糊涂。我边吃边问店主，她腼腆地笑一笑说：“到底是咋回事，我也不晓得！反正都这么叫。”“反正都这么叫”，这就是随大流跟风凑热闹，众怒难犯，众私不揭，这就是约定俗成。我便想起了北方大部分地方都吃的一种快餐早点，把白面素饼侧向切口，再把剁烂的肉渣装进去，名曰“肉夹馍”，但也许是“馍夹肉”呢，分明是馍里面夹着肉，却叫做“肉夹馍”，同“热凉面”的说法是一样令人费解的，但叫法总归叫法，若要写起字来，“肉夹馍”恐怕要写作“肉加馍”或者是“馍夹肉”了。类似的生活中的悬案真是太多了，因为最终无关宏旨，才没有必要也没有人去刻意深究吧。
在“剑门关国家森林公园”门口，我问工作人员遍游公园最少需要多少时间，答曰两小时，我一看表，慌了。我在翠云廊待得太久，后来又花了太多的时间在路上等车，现在已是中午十二时，距离我下午一时赶回广元市准时赴约办事的时间所剩无多，没有选择，我必须赶回广元市去。
无疑，这样的结局是出乎意料而遗憾的的，看来，这次我注定要和心仪已久的“剑门雄关”和“登天蜀道”要失之交臂了。关于三国，关于古蜀国，关于雄关，关于蜀道，以后还有机会来游历的，要么爽约，要么践约，我当然要选择赶回广元而放弃游览剑门胜景了。其实，我在翠云廊上已经领略了千年汉柏的风采，这一点幸运是可以补偿我无缘剑关的缺憾的，再说，当年的雄关和难于登天的蜀道今天早已不复存在，高速隧道已经沟通了天堑，畅通的公路已经取代了古代的蜀道，留给世人的，除了具有观赏性的雄关风姿外，谁还能想象得到当年据关坚守的西蜀将士们国将破家即亡的时候的心情呢？谁又能想到，魏将邓艾能够避开天险远走西壤，偷渡阴平，神兵天降，攻破江油，逼迫尚在成都花天酒地声色犬马穷奢极欲的蜀后主面北称臣呢？雄关，在机智果敢的勇士面前，也只是徒有雄险的虚名罢了。
明天一早，我将又一次离开蜀中大地，回到看天不低头的陇上去了，至于观赏剑门雄关的风采，等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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